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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共富联盟”:孔子故里的后脱贫时代
发表时间:2025-03-07 03:50:28 来源:米乐体育
齐李村靠土地流转和大规模机械化作业致富,并在曲阜市委组织部的指导下,又建了一个共富联盟。小区对面健身区背后就是大片耕种的农田。(南方周末记者蒋敏玉图)
2025年2月下旬,山东西南部的气温还在10度左右徘徊。和南方周末记者见面当天,孔德广在被一批找上门的合作方,以及一通联系租赁厂房、一通调解邻里纠纷的电话频频打断后,为了让采访继续下去,被迫关掉手机。
孔德广是山东省曲阜市小雪街道阮家村党支部书记。从外表看,他和那些会在年关出现在村里的中年人别无二致:一身长款黑色呢子大衣,手里拎着泡有菊花茶的玻璃茶杯。
但在十里八村,孔德广是一个“人物”。他用两年时间将村集体年收入从不足一万元提升至百万元,后又联合周边村子一起成立“共富联盟”,建起了一座投资上亿元的亲子乐园。
2023年,作为孔子故里的曲阜,入选首批国家乡村振兴示范县创建名单,在山东省入选的6个县市中位居首位。
不同于许多中西部县区还在人居环境改善、为脱贫户生活兜底这些基础工作上打转,曲阜下辖村镇想要发展拥有更多的先天优势,文旅就是这里面之一。曲阜市农业农村局秘书科科长段海强记得,那时,曲阜提交的申报国家乡村振兴示范县材料正是围绕文化旅游展开的。
借由这种先天优势,在曲阜市内,如孔德广这样的“共富联盟”模式获得了更多推广和复制的可能。
在曲阜市下辖的8个镇、4个街道、328个村中,阮家村此前是一个普通的村子,不富裕,但也不是贫困村。
整个曲阜市,在脱贫攻坚阶段也没几个贫困村。仅有的10个省定贫困重点村都集中在石门山镇。相传,孔子晚年在石门山中整理过《易经》。因这段往事,史上不少文人选择流连于此。
石门山镇位于曲阜市北。而曲阜的主要旅游景点,如三孔景区、孔子博物馆、尼山圣境等都位于县城城区或东南部村镇。
“以前都往那边发展,北边确实慢慢就落后了。”2020年之前,段海强是曲阜市扶贫办督查考核科科长,整日泡在石门山镇的贫困村里扶贫。
段海强形容,那时的工作就是“给钱兜底”,2019年,曲阜宣布10个省定贫困村全部脱贫摘帽,“搞产业、提供就业机会”成了乡村振兴阶段的工作重点。
曲阜市乡村振兴局副局长孔涛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,2023年中央提出“全方面推进乡村振兴”后,曲阜组建了一支乡村振兴指挥部,下设乡村产业、人才、文化、生态和组织五大专班,并成立五个工作组,由相关市领导担任组长。其中,组织部牵头组织振兴,环保局牵头的是人居环境改善,农业农村局负责“最基础”的产业,“因为如果想要更快、更好地实现乡村振兴,产业能快速增加村集体收入。”
事实上,对曲阜、山东乃至整个东部沿海地区来说,发展产业自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。
“曲阜的知名度都了解。”孔涛承认优势的存在。脱贫攻坚时期,包括山东在内,整个东部地区没有出过一个“国贫”县,“相比较西部,还有西南地区,我们的贫困只能说是相对贫困。收入差一点,生活品质低一点,不像贫困山区那种,道路极其不便,没有产业项目收入。”
段海强记得,在全市发展乡村振兴产业前,石门山镇曾引进外部公司开发景区,采取的做法是把180万元的上级财政扶贫资金,看作石门山庄等6个周边省定贫困村、309户建档立卡贫困户的股金,投入景区周边基础设施建设。多个方面数据显示,2019年“五一”小长假期间,石门山景区吸引了超2万名周边游客。当年,入股贫困户共收到了12.6万元分红。
“以前是直接分红,把扶贫项目的资金投到那边(设施)以后,村里不参与运营管理。”据石门山镇宣传委员付琳观察,2023年后,调整主要发生在项目的运行模式上,“不只是租金和入股,我们还想成立一个物业公司,以后(商铺)这一块运营由村里负责。”
2月20日下午,石门山庄安静到有些萧瑟,翻修过的民房大多空着,在一间贴有“乡村振兴的一天”字样的闲置会议中心背后,南方周末记者看到还未拆除的红色展板和舞台。付琳说,春节期间,村里刚刚组织了一场乡村音乐节。
石门山镇内的这些省定贫困村尚有扶贫资金拉动产业高质量发展,而对那些并不属于贫困村序列的普通村子来说,发展产业则需要自谋生路。
阮家村就是如此。在孔德广的带领下,阮家村通过自谋出路走上富裕之路,还带动了共富。
孔德广介绍,2013年他上任时,面对的局面是:村里没有集体收入,几任书记都干不下去,有村民因分房问题迟迟不愿搬进新盖的楼房。
孔德广记得清楚,2019年,拥有一千多口人的阮家村,集体收入是7000块钱,“完全是‘空壳村’”。那年,在村里组织的活动上,他立下“军令状”,要让集体收入在三年内超过100万元,“很多老百姓听了都撇嘴,吹吧你,10万都没有还100万”。
孔德广的底气来自一次市里组织去苏州学习的活动。“我去一看,人家村集体收入几千万,支部书记收入几百万,都是建的车间。一天的租金一平方一块多钱,算一亩地六百六十多平方,一年二十多万,种庄稼几十年都种不了。”
2020年3月,阮家村成立党支部领办合作社,计划筹钱将三十余亩窑坑改成5万平米工业园,其中村集体以“土地+资金”的形式占股25%,村民自愿入股75%。
然而真到了筹钱时,反对声呼啸而来。孔德广理解他们的顾虑,“我凭什么给你,我给了你,你要给不了我怎么办?”他给出保本加固定收益10%的承诺,“出100万,一年给10万”。即便如此,村民入股还是没有到达预期,眼看着三年之期将近,村集体只能从外面借了300万元,增加15%的占股。
结果出乎大多数人的意料。为吸引企业入驻,孔德广提出,第一年不要租金,“(企业入驻)签三年合同租四年,把我村里老百姓的就业解决,让他们上班就完了”。“什么美团优选、中通快递,呼呼都来了。”2021年当年,阮家村集体收入达到100万元,首次分红75.9万元。
2025年2月下旬,距离孔德广许下“军令状”六年有余,南方周末记者在位于阮家村的一处亲子乐园门口见到了他。
和石门山景区不同,这处名为“亦乐田园”的农文旅融合发展项目自2023年2月开始建设,2024年元旦正式开园,总投资1.2亿元、占地600亩,由阮家村及周边村共同参与开发运营。
“我们这一个地区虽然隶属于城乡接合部,但是位置并没有离市区更近的北兴埠村有优势。”孔德广记得,当选村支书第三年,他跟退休后还在主持工作的北兴埠村老书记提出,想要“抱团”成立一个公司。
但当时的北兴埠村不缺单打独斗的实力。孔德广坦言,直到2019年新书记上任,他的思想“灌输”才有了点成效。孔德广向新书记许诺“资金共享、资源共享”,还能帮忙协调解决邻里纠纷。
不只是邻村书记,孔德广还找了街道领导。“刚上任的镇长、副书记,俺俩就在一堆,我天天给他灌输。”街道党工委书记同样有顾虑,担心村子“并联”会削弱党委政府权力,“我就说,所有的工作都得是围绕党委政府开展”。
2022年初,曲阜市百兴联创产业投资发展有限公司注册成立,由阮家村等6个村的合作社任股东。“共富联盟”的说法最先出现于此。
孔德广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,因为担心成了非法集资,阮家村合作社最初只接受本村人投资,但眼看着建车间真的赚钱,许多外村村民也动了心,冒险也要将钱借给在阮家村的亲戚代持股。“到了2022年企业成立以后,他们就能够最终靠入股本村村集体的方式参与,再以各村村集体名义担保,如果项目失败,得还老百姓钱。”
小雪街道提供的统计多个方面数据显示,2022年底,靠着开发房产、厂房租赁和物业管理,“共富联盟”在运营9个月后实现盈利并首次分红703万元。到2024年2月时,分红突破了1000万元,同年开园4个月的“亦乐田园”营业额突破1500万元。
“老百姓才是看既得利益的人。”孔德广说起,刚刚过去的这个春节,园区接待的游客量超过20万人次,在各村村民的要求下,2024年他和其他几个村的书记一起,把公司改成了股份制,“老百姓不要利息,也不要本金,要股份”。
阮家村和齐李村都在村内建起了长者食堂、图书室等便民服务空间。图为齐李村的图书室一角。(南方周末记者蒋敏玉图)
孔德广靠建工厂支起“共富联盟”的第三年,2024年,相隔不足10公里外的防山镇齐李村,也在曲阜市委组织部的指导下,建设了另一个“共富联盟”。
齐李村党支部书记牛中兴用三个“普通”形容2019年之前的村子:地理位置普通、资源禀赋普通、经济基础普通。虽然通过村民搬迁上楼整合出了三千多亩地,但土地零散、以传统种植业为主,村集体经济不足10万元,“连开会的会务费都没有”。
2019年6月当选村支书前,牛中兴当过兵,也开过公司。新“官”上任,他提出,村集体的工作目标是“一年一小变,五年五百万,十年冲千万”。1987年出生的牛中兴打小没种过地,却固执地想靠种地赚钱。
防山镇人大主席李丽以前是镇党委副书记,她还记得,牛中兴提出种地思路后,村民之间都传,“粮价低,(村干部)他们又恁小,会种地?”
第一年,他带着村两委,3个人在村集体的200亩地上种绿化树,结果种好没人要,一亩地赔了4000块钱。“也是咬着牙(卖的),我给村干部说,这次赔的80万,争取四年得给他挣回来”。
2020年,牛中兴又学人家种西瓜,为了追求高产,买了假化肥和“天价”种子。牛中心向南方周末记者感慨,“农业上的坑太多了”。
“但我们不可能只吃亏。”牛中兴找上了曲阜市内一家曾在2021年获得“国家级农民合作社示范社”称号的企业,在其指导下重新调整西瓜产业,又经由土地流转将耕地面积增加至600亩,种上玉米、麦子。
现代农业的一系列特征慢慢的出现。牛中兴和其他两位村干部一起,将原来的田垄推平复垦,进行大规模机械化作业,又在市农业农村局的提议下增加了滴灌技术。2022年,齐李村的集体经济突破200万元。
“还是三个人种,一亩地光卖玉米棒子,我都卖两千多块钱”。时至今日,齐李村集体耕种的土地面积已达到一千四百多亩,并与中化、中储粮都建立了合作关系。
当一个后进村成了先进村,在孔涛看来,先进再带后进是一个顺理成章的选择。“所以我们在发展过程中,给予他们土地包括一些资金方面的支持。”
牛中兴记得,最早在2022年,他提出想在村里安一个粮食烘干机。这个想法递给市委组织部后,得到的回答是“等机会,先别自己花钱”。2024年8月,总投资500万元的“共富粮仓”项目在齐李村开工建设,最终建成了一座日烘干能力100吨的烘干塔和一台500吨的粮食储存仓。其投资中有一半来自“万村共富”资金。
一位曲阜当地的基层干部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,所谓“万村共富”资金,其实属于扶贫专项资金,原定给5个村每村发50万元。但发钱容易花钱难。防山镇党建办主任孙万里至今记得,以前扶贫时,有一个村用上级拨的30万元买了台农用机械,“用三年就坏了,卖了8万,然后你还得反向夸他,还能给你拿回来8万”。
“今年产的玉米,假如没有烘干机,八毛一斤的时候我就得卖,但我卖了一块零六分,一百多万斤那就是二十多万。”牛中兴算了一笔账,烘干机建成至今,他只给其他几个村子分了四万多元,相当于本村也多赚了十几万元。
“共富粮仓”开工建设两个月后,2024年10月,总投资近千万元的“共富大棚”项目也在齐李村落地。
来自曲阜市委组织部的最新统计多个方面数据显示,截至目前,曲阜全市已经成立的“共富公司”共有15家,其中单村独资成立的有8家,由少数的村合资成立公司7家,涉及94个行政村,带来了15万元的村均分配收益。
数字背后,多位接受南方周末记者正常采访的地方干部都认为,复制“共富联盟”并不容易。
孔涛坦言,即便在曲阜市内,像这样的“共富联盟”也无法全面推开。但对地方来说,“乡村全面振兴”的课题却不能不给出解答。
2023年,“全方面推进乡村振兴”正式出现在中央一号文件中,2025年,“乡村全面振兴”的说法又出现在中央一号文件中。
孔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乡村振兴指挥部建成后,过去的一整年里,市里每周都要召开一次工作例会,讨论乡村振兴重点工作任务的调研情况、规划以及争取招商引资的情况。考虑到各个区、各个村情况不一样,2024年,市里又特地规划了包括粮油玉米、蔬菜食用菌、林果花卉、文化旅游等在内的“八大产业链”。
在外界的普遍认知下,如曲阜这般的东部县区显然更有乡村振兴的发展优势,然而曲阜干部们普遍感受到的,是更大的“发展压力”。
在常年位居GDP全国排名第三的山东,曲阜的经济数据并不算亮眼。2024年6月曲阜市统计局发布的公报显示,2023年曲阜全市地区生产总值为441.58亿元,在全省136个县区中仅位居第七十三名。
段海强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,每年曲阜在产业扶持项目上的资产金额的投入,体量也就在几百万元左右,“不像原来的‘国贫’县每年上千万元甚至更多。”
在孔涛看来,“乡村振兴可能没终点,是持续不断在升级的”,所谓“全面”就要求地方要通过产业、组织、生态等5方面的振兴,逐步改变和提升农民的生活环境、生活水平、生活质量。
随着近年来中央政策从扶贫到乡村振兴的层层深入,起步的2025年对地方而言显得极为关键。
2025年2月22日,谈及巩固拓展脱贫攻坚成果同乡村振兴有效衔接5年过渡期的最后一年该怎么样度过时,孔涛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,除了守牢防止返贫的底线,总基调还是要“把国家的政策用好、用足,因为我们也不知道明年会不会还有相关的政策”。
“这里能明确对大家说,过渡期结束之后,帮扶政策不会‘急刹车’。”像是一场隔空的回应,两天后的2月24日,在国务院新闻办公室举行的新闻发布会上,就同一问题,中央财经委员会办公室分管日常工作的副主任、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主任韩文秀给出了如是回答。